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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回 鐘紹京暮啟宅門 李隆基夜戰禁宮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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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日李隆基回府後,將崔日用與自己會面的過程告訴了劉幽求。兩人商議良久,一致認為崔日用此次反水非常可信,且此人很有用處。

劉幽求說道:“崔日用給我們帶來一個很重要的訊息,就是韋太後他們已然準備動手,我們唯有先發制人,方可免禍。”

李隆基點頭道:“不錯,我初聽此聞,也是大吃一驚。我們原來所想,韋太後他們並未註意到我們,我們可以從容準備,看來是大錯特錯了。劉兄,我剛才一直在想,我們其實並未準備充分啊!”

劉幽求看出李隆基此時心中有所猶豫,遂堅定其信心道:“殿下,什麽叫準備充分?當初太宗皇帝玄武門之變時,也是以弱勝強,其所以能夠勝利,就在於出其不意。太宗皇帝當時不過有常何為其依托,我們現在手中可依托的豈止一個?崔日用主動前來投靠,這是天意啊!我以為,目前手中的力量足夠了。”

人往往遇到重要關頭時,容易患得患失,心中反覆掂量。當初唐太宗李世民決定發動玄武門之變的前一時刻,還要在家裏蔔筮一回,如此睿智人物尚且如此,何況常人?李隆基是年二十六歲,與其曾祖父李世民相比,沒有在軍中歷練的機會,手下也沒有如房玄齡、尉遲敬德那樣的猛將謀士,他現在若決定起事,心中的忐忑可想而知。

劉幽求仍然堅其心智,繼續說道:“何況韋溫他們在那裏自毀長城,這也是天意啊!”

李隆基沈默良久,然後搖搖手,說道:“劉兄,我知道這些,請勿再言。我剛才一直在想,陳玄禮他們三人為此次舉事的關鍵,我想這兩日再見他們一面。你以為如何?”

劉幽求搖搖頭,說道:“殿下此前已與他們有共識,他們也表達了忠心。如此關鍵時候,殿下不宜與他們見面太多,我去會會他們即可。我們此前以為自己的言行足夠隱秘,然被太平公主瞧出了端倪,崔日用更是不聲不響地猜出了我們的心思。要想人不知,除非己莫為。那麽還有別人能看出我們的意圖嗎?我認為肯定有。如此,我們要更加小心才好。”

李隆基點點頭,讚同了劉幽求的意見。

劉幽求又說道:“殿下已讓麻嗣宗與王崇曄協助崔日用,他們三人聯手拿下韋溫,我認為甚有把握。不過事先需見面商議一回,以統一步調。”

“我們待會兒要定下舉事日期,可在此一日的前一天把他們三人召在一起。王崇曄現在還不知道,讓他晚一天知道就可少一分危險。”

“韋太後住在宮內,諒她插翅難飛。安樂公主與武延秀住在金城坊,倒是不可放任他們。”

“我想過了,張暐手下的十餘名家丁身手甚好,就讓張暐負責,屆時由他去解決他們。”

“宗楚客與紀處訥呢?”

“顧不了他們了。我們此次舉事的關鍵在宮城,只要掌握了皇帝的印璽,就可號令天下。這兩人手下無兵,諒他們也翻不起大浪,可在天明後再找他們。”

“我們起事的日期,要知會相王與太平公主嗎?”

李隆基沈思了一會兒,然後說道:“我們此前說過這個話題,難道你忘了嗎?劉兄,在這個事兒上,唯有我們自己掌控,別人是幫不上什麽忙的。眼前大勢,若考慮不相幹的事兒太多,就會耽誤大事。”

李隆基這番話告訴劉幽求,一件事兒決定了就不許重覆第二次。劉幽求眼望這個小自己十餘歲的年輕人,心中體味到了他的那種霸氣。

李隆基與劉幽求的這番對話,已大致勾勒出了此次起事的大致模樣。李隆基又閉眼沈思了一會兒,說道:“劉兄,你這兩日抓緊見一見陳玄禮他們,並及時把會面的結果告訴我。你謀慮甚細,要幫我把起事過程好好推演一遍,絕不能有任何微小的疏漏之處。”

“好吧,我見過他們之後,再將過程推演數番,然後再找殿下稟報。”

“嗯,我們還要好好議一議。”李隆基點頭說道,忽然又想起一事,臉現微笑道,“劉兄,紹京兄的那個宅子挺不錯的。”

劉幽求馬上明白了李隆基的意思,點頭說道:“不錯,其院落闊大而幽靜,又與玄武門不遠。殿下的意思,想以此院為據點靠前指揮嗎?”

李隆基點點頭。

劉幽求說道:“如此,我先知會鐘紹京,讓他早做預備。”

李隆基搖搖頭,說道:“現在不是時機,剛才說了,多一人知道就多一分風險,還是不要先告訴他。”

婉兒輕車簡從來到太平公主府上,兩個睿智女人對坐,卻少了往日的談話,皆有一絲落寞的情緒在心。

太平公主道:“如你所言,因為那份遺制的事兒,太後及宗楚客現在逐漸疏遠你了。唉,看來還是我連累了你。”

“公主不可這樣說。讓相王輔政為天下人所望,他們不聽,焉知禍福啊。”

太平公主不以為然,說道:“哼,天下人所望又如何?他們強勢逼迫,天下人就是再多,又有什麽用?”

兩人又是一陣默然。

太平公主絞盡腦汁,覺得眼前之勢靠他法難以逆轉,唯有掌控兵權方有話語權。然而現在的兵權皆由韋家子弟掌控,自己本想操控李隆基謀取兵權,可是李隆基言語閃爍,看來也指望不上。她忽然又想到一個主意,因問道:“婉兒,那韋氏還聽取你的話嗎?”

婉兒搖搖頭,說道:“太後大約是受了宗楚客的攛掇,我連她的面兒都難見一回。如此來看,我的話恐怕沒用。”

“我想了一個主意。郭元振久在西域立功無數,現在西域已平,該讓郭元振回京了。若由你向韋氏力請,我再讓蕭至忠、韋安石等人從旁促請,力薦郭元振為兵部尚書,你以為可行嗎?”

婉兒明白太平公主的心意,她知道郭元振與相王的淵源頗深,若讓郭元振主持兵部,其舊將甚多,肯定能在軍中形成非凡的影響力,如此就可成為相王與太平公主的依托。不過太平公主此番思慮終究成為鏡中花水中月,以韋太後與宗楚客眼前對兵權的極端重視,他們不可能允許一個外人來染指兵權!婉兒於是答道:“公主的心意是好的,估計太後斷難答應。且現在還有一個慌信兒,若事情果真如此,現在著手換人,實在有點遲了?”

“什麽慌信兒?”

“宮內傳言,近來宗楚客、安樂公主及武延秀等人多次勸太後革命。昨兒的慌信兒更是特別,傳言說太後已將革命的日期定下。若此信兒為真,公主當知下一步的大勢。”

太平公主聞言沒有驚奇之意,自從哥哥李顯死後,太平公主早就瞧準了韋太後的心思。她欲革命為明眼之事,無非時間早晚的區別。太平公主嘆了一聲,說道:“張柬之與李多祚安在?”

當初張柬之等五人聯絡大將軍李多祚,殺掉張氏兄弟,逼則天皇後去位,擁李顯為皇帝。太平公主無可奈何之際,竟然幻想憑空出現這類人遏制韋太後之勢,婉兒聞言,知道這是癡人說夢。眼前朝中,宗楚客是為中樞,韋家子弟又掌控兵權,斷難有此類人冒出。

太平公主忽然對婉兒有了一絲憐憫,心道此人一直向自己示以親密,此次因擬遺制,為韋太後等人不喜,說來還是因為自己的緣故遭到疏遠,心裏就為之不安。她殷切說道:“婉兒,你今後要好自為之了。韋氏他們對你已有猜忌,你周旋其中,還要處處小心。唉,眼前大勢無計可施,我們只以避禍為上,小心為要。”

婉兒看到太平公主那無可奈何的臉龐,顯非作偽。心想太平公主自幼至今,何曾有如此灰心的時候?太平公主起初受則天皇後寵愛,後來李顯主政,對這個小妹妹很關照,如今他們皆逝,太平公主失去依托,當然六神無主。想想也是,婉兒自己現在被韋太後疏遠,終可保富貴;然太平公主則大為不同,若韋太後革命成功,其結局實在無法預測。婉兒思念及此,竟然也心生憐憫,囑咐道:“謝公主關心,也請公主善待自己,小心為要。”

她們又說了不少話,終究無可奈何。

婉兒起身告辭,太平公主攜手將之送出門外。兩人執手告別,心間忽然都生出惜別之意。

冥冥中自有天意,她們此次一別,實為永別,此為後話。

太平公主折身回府,心甚不甘,令人把薛崇簡叫來。

薛崇簡剛入堂中,太平公主問道:“我看你這幾日不曾出門,日日待在府中,三郎未約你嗎?”

薛崇簡小心答道:“稟母親,兒子也曾入三郎府中,就見他除了當值以外,也是日日待在府中。其夥伴也絕足不來,聽劉幽求說,這些人得了三郎言語,認為眼前為非常時期,不許他們前來。”

“他連你也不許去嗎?”

“三郎倒是沒說過此話,只是兒子若與他默然相對,也實在無趣得很。”

“王師虔呢?他如何說?”

“王典簽以為,眼前確實為非常時期,以少說不動為好。”

太平公主心中大怒,然多年的磨煉使她修成了喜怒不形於色的脾性。她輕輕地嘆口氣道:“唉,你們……你們枉為男兒之身啊。好了,你去吧。”

薛崇簡知道母親心中此時很郁悶,遂答應了一聲,小心退出。

太平公主在座上一直呆坐許久,心中浮現出李隆基的臉龐,將李隆基近來的言行又想了一遍,最後得出此子其實為虎頭蛇尾的結論,暗暗罵了一句:“哼,豎子不足為謀!”

六月二十日一大早,太陽很大很紅,預示今日依然是炎熱的一天。這樣的日子,已經連續數日了,日光似乎漸漸烤灼了空氣的水分,微風間或送來,其中沒有清涼,反而是難耐的熾熱。人們擡頭向天,只見天上藍盈盈的沒有一絲雲彩,他們心裏都盼望天上最好烏雲籠罩,然後普降甘露,將清涼灑下來。

然他們看到的還是藍天與日頭,心裏頓時失望,知道今日肯定沒戲,於是轉而想找個稍微涼爽的山間避暑。

昨日晚間,李隆基找了一個僻靜地方,召來崔日用、王崇曄與麻嗣宗商議,明確告訴他們於二十日晚間起事,由他們三人負責解決韋溫,並掌控左右大營。三人中獨王崇曄事先不知道,其聞言先是驚愕,繼而看到崔日用也參與其中,當即讚成。剩下的事兒就很順利,他們三人可集合近四十人前去控制韋溫之宅,麻嗣宗事先將過程推演數番,他們商議後並無破綻。

崔日用又說了一個關鍵之舉:“殿下,你若宮中得手後,可用皇帝之璽速發詔敕,授我以雍州長史,以執掌左右大營,負責守護各個城門。”

李隆基道:“嗯,我已讓劉幽求負責署理此事。你久在兵部,我原來想讓你隨我入宮,屆時由你負責將北軍、萬騎及南衙軍一塊署理。這左右大營委實重要,你又分身乏術,就先把這一塊做好吧。”

崔日用道:“宮內的事兒由殿下親自主持,又有劉幽求、葛福順他們協助,定會一帆風順。殿下,我祝你馬到成功。”

李隆基點點頭,並未言聲。大戰在即,李隆基作為主帥,其心中的壓力可想而知。

麻嗣宗這時說道:“阿瞞兄,我們上次說好了,你要把王毛仲撥過來幫助我們。”

王崇曄剛剛得知此事,不知道前因,斥道:“你就會添亂!阿瞞兄入宮後,那是刀光劍影,他身邊又如何少得了王毛仲?我們已集得四十人,對付一個韋溫足夠用了,你又何必畫蛇添足?”

麻嗣宗笑道:“阿瞞兄上次與我商議之時,哪兒知道崔侍郎決意反水呢?王毛仲這小子武藝嫻熟,他在身邊心裏就牢靠一些。也罷,阿瞞兄,我不要王毛仲了,讓他跟隨你吧。”

眾人聽到麻嗣宗說出“反水”的字樣,心裏皆一輕松,大戰前夕,這種諧趣之話沖淡了一些緊張的氣氛。

李隆基道:“我說過的話,當然兌現。明日午時之前,我讓王毛仲去崇曄府中跟隨你們。”

然而到了二十日一早,尋常與李宜德形影不離的王毛仲不見了蹤影。李宜德府內府外找了一圈,遍尋不著,只好來向李隆基稟報。

李隆基問劉幽求道:“你昨日不是已經吩咐過他們嗎?”

劉幽求未答,李宜德急忙答道:“稟主人,昨日晚間,劉大人叫來我等二人,吩咐我們辰時起就候在主人身邊,我們當時都答應了。”

李隆基聞言,臉上陰晴不定,向李宜德揮揮手,令其退出。

李宜德出門後,劉幽求道:“這王毛仲畢竟是聰明人,他可能嗅出我們今日要舉事的味道了。他不辭而別,到底意欲何為呢?”

李隆基冷笑道:“他無非有兩個選擇,一者,去找宗楚客告密;二者,眼下前程未蔔,他腳底抹油躲到一邊去,事情成了後再出來,無非編一個理由。”

劉幽求道:“看來他並未告密。聽宜德說,他到現在已經不見了近兩個時辰,他若告密,宗楚客韋溫他們肯定有動作。如今安靜如常,他大約正如殿下所言,現在正躲在一個隱秘的角落裏。”

李隆基沈思了一會兒,說道:“話雖這樣說,還要做好最壞的打算。韋溫若調兵,估計最易從萬騎中選取。就讓李宜德現在先入萬騎營中,若有動靜馬上回府稟報。”

劉幽求接言後立刻出外布置。

李隆基又仔細把王毛仲的稟性想了一遍,覺得他出外躲避的可能性最大。然今日晚間就要起事,王毛仲作為李隆基的貼身之人卻不辭而別,李隆基本來已是滿腹的忐忑之情,如此更增加了一層濃烈的味道。

劉幽求回室後,看到李隆基那陰晴不定的神色,知道其心中壓力挺重,遂寬慰道:“李宜德已趕往萬騎營中,時下事態平靜,料也無妨,請殿下勿慮。”

李隆基“嗯”了一聲,然後悠悠說道:“劉兄,看來這識人一節太難。王毛仲自從跟隨我,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樣。其隨我入京之後,體會我的心意,主動到萬騎營中結識葛福順等人,說來功勞很大。怎麽到了如此節骨眼上,他卻自顧自跑了?我們此前為何就沒有一絲覺察呢?”

劉幽求聞言心中焦急,若為了此等小事就擾了他的心智,大戰在即,是為主帥的大忌,他於是勸道:“人之心思紛紜萬端,只要能把握其主要稟性,亦屬不易了。王毛仲此前忠心又有功勞,他這次不過為避禍而走,我們就權當做他大病一場,少了他,大事照樣能辦。殿下,我們不用再想他了。”

李隆基明白劉幽求的好意,點頭道:“好吧,我們不用再想他了。劉兄,張暐過來了嗎?”

“我剛才派人去叫他,估計該來了。”

劉幽求問道:“若讓張暐去結果安樂公主,其力量有些單薄吧?”

“安樂公主府上不過是些尋常仆役及婢女,她連一個護院的都沒配。張暐若連他們都拿不下,真是枉為人了。”

說話間,張暐進入堂來。李隆基開門見山地問道:“暐兄,你手下的那幫人使著還算順手嗎?”

張暐原在潞州因宅院闊大,早就挑選一幫身手矯健之人看家護院。其入京後買了一處大宅子,遂從潞州宅第中撥出一半勇丁入京護衛。李隆基數月前曾入張暐府中,誇讚了這幫人,並讓張暐再從家鄉調來一些。

張暐答道:“遵殿下之囑,現在已集齊三十人。有件事兒我一直不敢問,其實我宅中護衛不需這麽多人,殿下讓我再調人,莫非想充實貴宅護衛嗎?”

李隆基搖搖頭,說道:“我想讓你帶著這幫人今晚殺入安樂公主府中,幫我拿下安樂公主及府中之人。”

張暐驚愕得張大了嘴巴,說道:“這……這……如何得了?殿下,你不會拿我開心吧?”

李隆基問道:“暐兄,你害怕了?”

張暐撓撓頭,漸漸平覆下來,答道:“我與殿下交往以來,別的不知道,只知道殿下決不會把我往火坑裏推。那麽殿下所言,絕對不會錯的,有什麽值得害怕的?!”

劉幽求聞言讚道:“好呀,人言張暐為潞州豪傑,最是硬氣,看來不假。殿下剛才問你,安樂公主府中並無護院之人,你有把握將他們拿下嗎?”

張暐笑道:“一幫婦孺之人有什麽難對付的?我手下這幫人皆為百裏挑一的好手,對付他們豈不是手到擒來?你們放心吧,這事交給我了。什麽時候動手?”

李隆基道:“你晚間集齊人手,先隨我到鐘紹京宅中,屆時尋機而發。”

張暐瞇起眼睛,問道:“如此看來,殿下不會僅僅拿下安樂公主吧?好呀,這樣更有勁兒。”

劉幽求道:“不該你知道的事兒,不許你多問。你現在應該多思今晚的活兒,譬如,事前必須以隱秘為主,不可因為疏漏出現岔子。”

張暐答道:“我知道,可讓他們行動之時分散而走,這樣動靜不大。殿下,我若拿下安樂公主與武延秀,應該如何處理?”

李隆基很幹脆地答道:“你看著辦。”

張暐喜道:“奶奶的,我若逮著他們,頓時一刀‘哢嚓’一聲,這樣才能永絕後患。”

李隆基與劉幽求聞言,並未出聲反對。張暐認為,自是他們默許了。

太陽緩慢地當空劃過,將熾熱的光線射入城中的各個角落。午後的光線更強,將長安城照射得似乎成了一個大蒸籠,陽光下的行人無處躲避,只好快速走過,以期躲入房內納涼,如此,街上行人變得愈發稀少。

李隆基覺得這個白天過得很長,時辰走得異常緩慢。

當太陽終於隱入西面群山之後,暮色的清涼隨之漫起,逐漸將白日的悶熱侵蝕掉。人們開始從室內走出戶外,多是坐在當院仰望星空,享受這無邊的涼意。

李隆基卻沒享受這種快感,心情反而如白日的太陽那樣,愈發熾熱起來。劉幽求今日一直在觀察著李隆基的神色,看到這會兒有閑暇工夫,遂約李隆基到庭院裏轉轉,其本意為調適李隆基的心情。

李隆基隨同劉幽求來到庭院裏,他們仰望天空,只見滿天繁星點點,不停閃爍。李隆基感受外面的涼意,忽然感嘆道:“怎麽又是六月呢?”

劉幽求明白李隆基言語的含義,當初太宗皇帝發動玄武門之變,是日為六月四日;今日其曾孫兒再次發動玄武門之變的日子,比六月四日遲了十六日。劉幽求不願意沿襲其話題在這裏無端感慨,而是扯到另外一個話題:“是啊,遙想太宗皇帝臨行之際,文德皇後設酒為眾人壯行。後人多知文德皇後之賢,卻忘了如此壯懷激烈的一幕,我以為,中國自古至今,無女可與文德皇後相比。”

這句話觸動了李隆基的心弦,點頭道:“劉兄所言,我非常認可。文德皇後確實為不世出的奇女子,太宗皇帝的文治武功,其實也有她的一份功勞。可惜呀,後世的皇後偏偏忘記了文德皇後的做法,皆想走出幕後來到臺前,以致把天下弄得亂七八糟。”他的話中明顯斥責了則天皇後和韋太後。

劉幽求笑道:“殿下,假若你某一日登上大寶之位,你的皇後自然要以文德皇後為楷模了。”

“當然。”李隆基脫口而出,馬上覺得失態,收回了下面的話,輕輕責備劉幽求道,“劉兄,你怎可說出此等之語?我這次決計起事,緣於我為李家子孫,不忍見祖宗打下的江山就此淪落。如今道德淪落,‘斜封官’泛濫,賄賂公行,我作為李家兒孫豈不拍案而起?你今後不可再說出此類話,外人易生誤解。”

劉幽求不以為忤,說道:“殿下可以這樣想,然我們這幫人跟著殿下,實在是提著腦袋一般。事成則好,事敗就腦袋搬家,我們卻不會這樣想。”

“你們怎麽想?”

“你說我們癡心妄想也成,我們冒著殺頭的危險跟隨殿下,自是想將殿下推上大寶之位,這樣我們就可以出將入相,博得個封妻蔭子。若殿下沒有此等想法,豈不是冷了眾人之心?”

李隆基聰明絕頂,豈不明白手下這幫人的想法?他微笑了一下,說道:“我們此次事成,參與之人皆有大功在身,將來定會論功行賞的。只是我登大寶之位一說,今後不可再講。劉兄,你謀慮縝密,定會明白此節的輕重。對了,你找過鐘紹京了嗎?”

“我午後剛去。我對紹京說,今晚臨淄王有要事相商,囑他不論遲早要在宅中等候。他已然滿口答應。”

“嗯,這就好。劉兄,現在已快到我們出發的時辰了。”

劉幽求答應了一聲,心中甚喜。他觀察李隆基的神色已然輕松下來,則他這番刻意的晤談達到了目的。

亥時三刻,李隆基帶領劉幽求、李宜德、普潤等人出府外,普潤今日除掉了僧袍,換了一身常人服裝。

為了掩人耳目,他們今日皆不騎馬,而是鉆入一輛遮有布幔的驢車裏面。車兒太小,幾個人擠在布幔裏有些擁擠,李宜德負責駕車,反比車內的人要舒服得多。

車兒順著街道先向西行,過了含光門之後折向北,就可直接到鐘紹京的廨舍前。街上行人此時不多,他們行到含光門前時,巡街的兵士與其錯過,兵士們看到一頭灰驢拉著一輛灰不溜秋的車兒溜著路邊走,實在不起眼,根本就沒有註意。他們這樣在路上行了半個時辰,就來到禁苑的南墻角下。那裏有一處空地,其中的大樹與花木繁茂,月光下投下一片陰影。李宜德駕著車兒,輕輕揮鞭讓驢兒走入陰影中,李隆基他們隨之跳下車來。

劉幽求輕輕擊掌一下,就見樹根處過來兩人。他們與李隆基會合,借著樹叢中透過的斑駁月光,可以看清這兩人正是麻嗣宗與張暐。

李隆基輕聲問張暐:“你的人都帶了嗎?”

張暐手向陰影裏一指,悄聲道:“他們都在。”

“那好,我們走吧。”李隆基手一揮,數十人隨著他沿著禁苑南墻根向東行走。那輛驢車自然不用再帶,李宜德卸下驢,將之拴在一棵小樹上。

禁苑為皇帝游賞之所,該苑東西長二十七裏,南北闊三十裏。其東抵霸水,西連漢長安城,南接宮城,北枕渭水。苑內樹木參天,奇花異石滿目,更有離宮亭觀二十四所。禁苑不準尋常人入內,白日裏尚有數百園丁工匠在苑中侍弄花草及修繕,到了晚間,這裏萬籟俱寂,燈火甚少,甚為幽靜。

從此空地到鐘紹京的居所距離不遠,這群人很快就集於其門前。劉幽求見其門緊閉,遂上前輕叩門扉,就聽鐘紹京在裏面答應了一聲,並問道:“是臨淄王嗎?”

劉幽求壓低聲音道:“正是臨淄王前來,我是劉幽求。”

眾人等著鐘紹京把門打開,然後一擁而進。這裏為禁苑,南面即為宮城高大的城墻,巡夜兵士每隔一定時間都要從此經過。若他們發現子夜時分這裏有一大幫人,他們肯定會上前詢問,弄不好還會聲張起來。李隆基他們事先算準了兵士巡街的間隙,然後乘隙到此。

然而,門後似乎沒有了聲息。

鐘紹京今日得到了劉幽求言語,他待劉幽求走後向夫人嘀咕道:“臨淄王今日甚是奇怪,他深夜來此,到底有何事呢?”

許氏夫人道:“我觀劉幽求剛才的神色凝重,其言語又非常鄭重,估計所商之事非同一般。”

“非同一般?”鐘紹京喃喃自語,腦中將李隆基近來的言行想了一遍,然實在想不出什麽特別的事兒。

許氏夫人道:“不管他們有什麽事兒,只有見面商談方才知道,你也不用再多費心思了。這樣吧,晚間把閑雜人清出門外,我們夫妻二人就在大門前專等,到時候再隨機應變。”

“嗯,也只好如此了。”

鐘紹京現在聞聽李隆基到了門前,疾步走到門前,習慣性地隔著門縫向外面一張望,頓時大驚失色。他又疾步退回去,輕聲對夫人道:“壞了,臨淄王帶來數十人,其意欲何為?”

許氏夫人聞言也走至門縫處,就見外面正影影綽綽立著數十人,再仔細一看,這幫人手中似乎都拿著家夥。

外面的劉幽求顯然急了,他輕聲急促喊道:“紹京,快開門。”

裏面仍然無聲無息。

劉幽求走至李隆基面前,輕聲道:“鐘紹京明明就在門後,怎麽辦?讓宜德強力開門吧。”

李隆基感到如此時刻最為難熬,鐘紹京不開門,實在出乎意料。他快速思索一下,覺得若強力打門勢必弄出動靜,遂向劉幽求說道:“再叫!”

身邊的麻嗣宗輕聲罵道:“奶奶的,慣會舞文弄墨之人就是靠不住,一到關鍵時刻就會退縮。”

李隆基今日起事開頭不順,先是王毛仲不辭而別,現在鐘紹京又不開門。王毛仲只要不去告密,跑就跑了,於大事無礙;可鐘紹京不開門就壞了大事,李隆基早就想好以其居所為起事根據地,若此事出了岔子,則全盤皆輸。

他們在那裏焦急萬分,生怕此時有巡街兵士出現。

劉幽求又走至門前,伸手叩門輕聲喊道:“紹京,趕快開門。”裏面的夫妻二人正在低頭商議,鐘紹京說道:“觀外面陣勢,他們顯然想以我家為據點行事。我若開門,此事就與我家相連。夫人,我們不管他們吧?”

許夫人倒是一個很有決斷能力的女人,說道:“你不開門就可置之度外嗎?哼,你平時與他們交往甚多,他們若有事兒,你能逃脫嗎?”

“夫人以為眼前如何辦?”

“事不宜遲,馬上開門!”

鐘紹京遲疑了一下,然後緩步向大門走去。

許夫人見其行動遲緩,又催了一句:“快點走。”

門外人的耐性顯然已到了極限,李隆基見此光景,伸手向李宜德做了個手勢。李宜德見主人發出信號,遂帶領兩人向墻根行去。李隆基事先告訴他,若鐘紹京的大門不開,須由他翻墻進去開門。今日白天李宜德到萬騎營中,經過此處時仔細觀察了該墻形狀,瞅準了低矮處作為翻墻地點。他可借助別人的肩頭攀緣到墻頭上,然後一躍而入。以李宜德的能耐,若鐘宅中有人來攔阻,皆不是他的對手,可以輕易地制服,然後打開大門放眾人入內。

李宜德尚未走到墻腳下的時候,就聽大門“吱”的一聲洞開,鐘紹京走出門外,輕聲說道:“臨淄王嗎?請趕快入內。”

李隆基及劉幽求他們見狀大喜,李隆基一揮手,不及與鐘紹京寒暄,即帶領眾人擁入門內。李宜德最後進入,他隨手將門關上並將栓合上,李隆基對他說道:“你就帶領兩人,一直守在這裏吧。”

那邊的麻嗣宗正在埋怨鐘紹京:“鐘兄,剛才又不是讓你磨墨寫字,順手一下就把門打開了,何至於如此緩慢?快把我們急死了。”

鐘紹京支吾了一聲,一時想不出用什麽理由解釋剛才的行為。

劉幽求打圓場道:“嗣宗,我們進來就成了,你怎麽有那麽多的話?院內黑燈瞎火,紹京深一腳淺一腳走過來,總要費些時辰吧。”

麻嗣宗心想明明聽見鐘紹京就在門後,劉幽求這樣說明顯是替鐘紹京打掩護,又張嘴欲言,劉幽求伸手堵住其嘴,斥道:“別說了。”

鐘紹京在黑暗中觀此情景,想起剛才自己的舉動,臉上不禁有些發燒。他走到李隆基面前,殷勤地說道:“臨淄王,且請到堂上說話。”

李隆基答應了一聲,扭頭對張暐道:“暐兄,讓你的人先在院中待著,囑他們不可喧嘩。我們入堂說話。”

鐘紹京入堂後,將李隆基奉入主座。李隆基又覆起身,執其手曰:“紹京兄,我今晚帶來這麽多人入宅,你定會怪我唐突吧?”

鐘紹京答道:“劉兄日間曾來告知殿下要過來,我一直等候,怎能說唐突呢?只是我沒有想到有這麽多人前來,心中就存了疑竇,請殿下諒解。”

“嗯,這不怪你,還是我事先未知會你。紹京兄,因此事重大,事先除了劉兄知曉以外,其他人多是今日方才知曉,我之所以如此,無非想隱秘此事。”

“殿下欲行何事?”

“嗯,我們坐下說吧。劉兄,你把事兒詳細說給紹京兄。”

劉幽求說道:“韋太後倒行逆施,她毒死皇上,先罷相王輔政之位不說,近來又密謀革命,把天下變姓為韋。更有甚者,宗楚客與韋溫商議,近日還要翦除相王與太平公主,如此一來,臨淄王也難逃其禍。”

鐘紹京大為吃驚:“此話當真?”

劉幽求道:“此話非為杜撰。崔日用曾參與他們的密謀,此話由崔日用向臨淄王說知。紹京,崔日用已決意追隨臨淄王,今晚也參與行動。”

李隆基點頭道:“劉兄說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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